在李安拍电影前,《色,戒》远不是张爱玲众多小说作品中最受欢迎的,《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都有更高的知名度。
但张爱玲对这部作品非常珍 视。多次删减修改,从几十万字的长篇删减压缩至万字的短篇。还曾因书评人的牵强曲解,一向超然不屑笔墨官司的张爱玲特意写一篇阐述《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借以回应,维护自己的作品。
她说"我到底对自己的作品不能不负责,所以只好写了这篇短文,下不为例"。言辞犀利,可见对这篇作品的珍惜维护之心。
小说里《色,戒》本不"色",对于男女间的性事,作者一笔带过,反倒是对人性的刻画,一贯的清醒苍凉。
小说里故事情节与电影大体一致。一帮爱国学生群情激愤,商定了"美人计"刺杀汉奸头子易先生。王佳芝作为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当仁不让被选定扮演美少妇"麦太太"。麦太太以美貌姿色成功诱引大汉奸易先生。工作压抑繁重、神经整日高度紧绷的易先生,把美丽的王佳芝当作宣泄的工具。而心思单纯、具有人性种种弱点的王佳芝,一念之差放走了自己诱杀的对象,最后葬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小说里人性苍凉,与李安电影里的爱而不能救截然不同。而这也正是张爱玲一贯冷眼看世界的特点。
在她的笔下,年轻学生的爱国热情何其幼稚。在《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一文中,她写道,"特务工作必须经过专门的训练,可以说是专业中的专业,受训时发现有一点小弱点,就可以被淘汰掉。而王佳芝凭一时爱国心的冲动"。
在她的笔下,王佳芝不是一位机智隽永、英语唱歌各项技能满分的智慧女性,而是一位有着种种弱点的普通女孩子。这也为后来的悲剧做下伏笔。
关于最后王佳芝为什么背叛同学,放走易先生?我有几点拙见。
(1)王佳芝不具备特务人员的专业素质
刺杀事情第一次有进展是麦太太借做西装留下她的电话号码给易先生。
她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回去后与等消息的同学们共同庆贺。找了通宵营业的小馆子吃夜宵,又在毛毛雨里疯走到天亮。
真正的间谍人员,必然喜怒不形于色,谨小慎微。就是在个人生活里,也会小心翼翼,生怕有蛛丝马迹被敌人发现了去,于大事不利。
而她却因一点小进展和同学们庆祝了个通宵。这已经不是沾沾自喜了,而是昭告天下。就像普通人工作上做出了成绩、孩子考了好学校要聚餐庆祝一样。
真正专业的特务是像《潜伏》中的余则成一样,把高兴和悲伤的情绪都压缩到最短。第二天醒来,仍然是那个带了面具执行任务的余则成。
王佳芝显然不具备特务人员的专业素质。她的心理素质与老奸巨猾、事无巨细的特务头子易先生差了千里,承担刺杀任务根本是幼稚的。
(2)身边的同学对她失贞有异样眼光,将她更推向对方一边
易先生既然上钩了,就要安排后续的行动。
"麦太太"是已婚妇女身份,所以,佳芝必须牺牲自己。而且是王佳芝非常讨厌的梁闰生。
小说此处描写得云淡风轻,但细一思量,却极尽讽刺。
"当然是他。只有他嫖过。既然有牺牲的决心,就不能说不甘心便宜了他。"
佳芝牺牲了童贞,可易家一家却返回了上海。王佳芝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牺牲了童贞。
此时大家是怎么对待她的呢,在她看来"大家都知道她是懊悔了,都躲着她,在一起商量的时候都不正眼看她。"
她甚至想在起哄让她出马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别具用心了。而且连她有些好感的邝裕民也同他们一样,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他们需要她牺牲时,她作出了牺牲,而之后他们又看不起她。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的。
王佳芝是个接受传统思想的女性,虽然自十五六岁起在学校里就不断有男孩子追求她,可她专心读书,从来没有谈过恋爱。
所以失了童贞,而且是白白牺牲,她是很介意的。张爱玲说,在那时她的心理是有些扭曲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染上什么脏病。
她在意他人的眼光,刻意与他们一伙人疏远了。
(3)王佳芝的虚荣心
起初,她将刺杀汉奸当作一场舞台剧来演。
灰姑娘出身的她,渴望舞台上霓虹灯光汇聚于自己一身,成为众人目光中的焦点。
她有一时高涨的爱国热情,可内心深处也有着人性的爱慕虚荣。
小说之初,诸位太太围坐麻将桌上,一枚枚钻戒光芒四射,白的耀眼。桌子左右首两位,穿着官太太标配的黑呢斗篷,翻领下一根粗重的金链子。在沦陷区金子畸形的贵,这样粗的金锁链自然是价值不菲。
做主人的易太太手上戴着大钻戒,凡尔赛的说想买十几克拉的火油钻,怕戴手上重的牌都打不动。
入戏太深的王佳芝心里酸涩不已,想在这戒指展览会上,只她戴来戴去只有这枚翡翠戒指,叫人见笑。
出身普通家庭的王佳芝心中满是自卑和酸涩,羡慕她们的豪奢,自卑自己没个有耀眼的大钻戒。
此时的王佳芝心里,刺杀的任务还占几分?
后面她与易先生幽会,看到他的车时,她想的是车后面没有丑陋的烧木炭板箱。
在首饰店里,易先生仿佛不经意提起送她一枚钻戒。佳芝心中想,带了他来这样小家子气的店很丢面子。
而当店主拿出一枚有价无市的粉钻时,面子保住了,她如释重负。
易先生要为她一掷千金,花11根金条买个钻戒送她。
她感性地忘记了他是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汉奸。此时她眼里,他只是一个肯为她花钱的男人。
贪慕虚荣,希望成为众人眼中漂亮的焦点,是深藏王佳芝心中的真实人性。
(4)不堪压力,脆弱的王佳芝渴求温暖
刺杀汪伪政府里的头号特务这样的重任,对王佳芝而言,压力是很大的。她总要处处留神、提心吊胆。
神经紧绷的王佳芝常常失眠,每晚要靠吃安眠药才能入睡。
而这一小瓶安眠药是邝裕民给她的。
邝裕民对王佳芝在易身边的处境是了解的。可他的眼里只有刺杀的任务,没有对王佳芝处境的共情和关心。
在王佳芝风声鹤唳难以入睡时,邝裕民只嘱咐王佳芝"最好不要吃",因为"万一上午有什么事发生,需要脑子清醒"。
作为王佳芝曾有好感的对象,他是自私的、冷漠的,不曾给过她温暖。
关于这一点,还有另一处描写。
她在咖啡馆打电话用暗语通知邝裕民行动地点。邝裕民只想简单直接地了解行动的信息。
而独自奋斗在虎穴狼窝的她握着电话,手冰冷,渴望靠着电话线,靠着这一点点乡音感受一丝的温暖和依恋。
她的心中期望对方能有半句任务之外关心她本人的话,可是希望破灭,那么冷。她仍然是一个人继续往前走。
小说里对王佳芝的家庭亲人没有具体的交代,可仍然可以感受到除了物质上不足,王佳芝在精神上也一直无可依靠。
越是缺爱的人越是逐爱,同样缺少温暖的人也会把别人的一点怜惜当作一束温暖的光。
易先生,汪伪政府里的汉奸头目,逆时代而行的小人。虽然矮小鼠相,但长得苍白清秀,额头一花尖,凭此长相,加上权势滤镜,颇得女人的目光。
小说中易先生并不爱王佳芝,情妇艳遇多的是。送王佳芝钻戒时的微笑是对自己权势的陶醉。
而王佳芝却会错了意,在她看来,他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是一种温柔的怜惜。
当王佳芝问自己是否爱上了易先生时,她的答案是不确定,"没恋爱过,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
可当此刻想到他是真爱她时,她心下轰然一声。
相比于只知道安排冰冷刺杀任务给她的同学们,她错误的认为眼前这个人更确切地给了她一份温暖。
一念之差,放走了他,铸成大错。
而易先生真正的想法,让人觉得可怕。在王佳芝看来是温柔怜惜的神情只不过是他对自我权势的一种陶醉。成功逃脱后,他立即恩将仇报枪毙了王佳芝。
与电影里不同,易先生没有在王佳芝死后满眼含泪抚摸她的遗物。而是带着三分春色自我陶醉"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番遇合,她还是真爱他,是他生平第一个红粉知己"。临终她是会恨他,但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狠绝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怅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没有一点杀害王佳芝的悔意和遗憾,自以为是的自私荒谬才是他真实的嘴脸。
张爱玲毫不留情地让我们看到一个普通女孩子的弱点和幼稚,以及这个男人的狡诈和自私,不管一时如何风情万种,一旦妨碍到他的利益便会毫不留情地除掉她。
《色,戒》其实是张爱玲借爱情和家国的外衣,对人性的再一次深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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