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过文字让人了解，我的困惑、烦恼、苦闷、痛苦和慌乱。让人通过文字这扇门走进我孤独、寂寞的内心。
"但我是有打算写出来的，曾经想过。而在这方面，我与你的决心不一样，我就想法大过行动了。一直没办法做到。"
（对于我而言是史命，那样可不行。
你得先毕业，找个工作。）
"因为性格比较内向，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向别人表达出来，所以呢，一直以来都是自我消化。"
"不管怎样，人先得吃饭。"
"这个还是没问题的，爸妈还是挺支持我继续读书，读研。毕业还要等两年，硕士毕业才能找工作。"
"两回事呀。工作和爸妈支持是两回事。"我好为人师地说，"毕业后你首先得学会独立。"
"我还是希望借读研究生阶段多学点东西，也拿一个硕士文凭。以后工作天花板可能会高点。"
"当然。看这个社会以后的发展，硕士都可能不够。"
"说到独立，其实这是我想要尝试一个人旅行的最大原因。"
那天，在原石滩海岬坐的时候，蒋代雨说过他喜欢历史。研究中国史还是在国内好。但他的专业是建筑设计。他有没有想当个梁思成、贝律铭、丹尼尔•莱伯斯金德或佛兰克杰里呢。
"读建筑学。我可能小概率考虑读博，大概率毕业就找工作。"
"我指的是有一天经济上独立。明白吗？"
"但是，我其实远不止经济上独立做不到。"
"我糊涂了，"我说，"我怎么会老是想起你是学什么历史的。潜意识里总是这想法。未必是另有其人。"
"历史？我确实讲过。我是说她学历史。"蒋代雨说，"也就是我喜欢的那个女老师。她比我年龄大八岁。"
"我听你说过建筑设计。我在中国美院还听人聊到王澍，他是普利兹克奖得主。"
回头来又老想到蒋代雨是文科生，我不幸得很，选择性障碍，失忆，很快健忘，患上老年痴呆了。
他和女老师没有正式恋爱，但彼此有好感。年龄差距使蒋代雨没法表白。他父母不会同意。
"之前其实就算是生活独立都不敢肯定能做到，从小到大都是父母打点好了一切，饭来张口的那种。不过我也特别苦恼。但是，他们只管我的物质生活，从来不关心我想些什么。"
"对建筑学我几乎等于是白痴。"
"所以我就想跳出这个安全区。尝试一个人出去旅行，这样，遇到什么事都必须自己独立去解决。经济上独立，也就是不当啃老族，等参加工作以后就能做到了吧。对于我来说，更难能可贵的是精神独立空间。我说的这种独立更多倾向于一种遇到事情如何处理的独立。"
"我小时候爸爸就给我讲过民国总统曹锟和他后来靠擦皮鞋维持生活那个儿子的故事，拿这事激励我。"
"没听说过。"
"哪怕艰难点没关系。经济方面不要轻易向父母张口，这可以让你尽快成熟。"
我最初多半误解了蒋代雨坐在悬崖上的原因。他其实是因为表白被拒才苦闷。
女老师明目张胆对他说，他俩就算是上过床，或在紫金山树林里打过野仗，她并不是想恋爱。约会是完全不同另外一回事。
"她把话挑明了，不会与我谈婚论嫁。"
"就只是生理需要。这样也未免太直白了。"
"她分明喜欢我的青春期活力，暴发力，尽管开始的时候不太能够持久。"
"他有男朋友，在宾夕法尼亚读书。"
"有可能已经把她甩了。"
"我可不乐意当个什么替代品。并不是在怪她，说到底，我心甘情愿。"
"这个事，你会慢慢走出来的。会好的。"
我笑起来。我想起J来，人总是在劝别人的时候最理智。
"了解。"蒋代雨回答。"其实有时候觉得内向的人，心思应该会比较细腻，不容易粗心大意。但我偏偏即内向，又比较粗心。心思细腻考虑起事情来会比较周全。内向的人应该是只要敢于去解决，应该就会解决得比较好。而我就是属于不敢去做，即使是做了也会漏洞百出那种。"
他再三用词是"考虑不周全"。
"多锻炼几次就好了。"
"但是我是想做一个遇事能够成熟处理的人。"
是的，所以旅行就算是他的一种锻炼吧！所以，蒋代雨比较喜欢一个人。他想表达的意思其实是说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指精神上，就只能靠自己。我当然听得懂他这番话。现在他情绪、思想有些跳跃。
年轻人，也必须得当心从一个极端突然跑到了另外那头，这是翘翘板，人生不光敏感，还非常脆弱。
"不着急的。当今社会不缺聪明人，缺厚道人，"我说，"我交朋友的原则是善良和守信。"
但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这句话在嘴边晃一圈，我没说出口。
谁又敢保证我没处在能够伤害人的制高点上。
"其实我戒心还是比较重的，这可能也是以往偶尔在青旅我不容易认识人的原因。"
有一些微醉了，我们回去各自睡个午觉。我俩下午又打电话相约回到原石滩继续谈话。有句话，怎么讲来着：儿子，不是我不爱你，只不过是爱的方式不同罢了。我猜测蒋代雨父母肯定是这样在想。这话在我本人表面上波澜不惊的脑海打旋过无数次，我又何尝不想对多年不见，连电话都不打的儿子说呢。但是蒋代雨表示他对于生命中出现的一部分人从来不设防火墙。颇为值得怀疑，有可能包括了我这种人？自作多情了。
"但这部分人以我的阅历可能不能完全分辨哪些人值得信任。其实我理解我的父母。"
"从前，一个朋友送过我一句话：你即是我兄弟，运气就肯定比我好。现在转送你。"
"谢谢了。对于大多数人的大多数行为我都会尝试着理解，但是理解不代表我赞同。"
他是否想暗示点什么？
"这样最好不过。"
"我有自己的想法。"
"思想独立、解放与自由更重要。"
不知不觉，我转守为攻。突然松了一口气，蒋代雨眺望着海上继续说道：
"所以，其实我是并不怪我父母的，事已至此，换作是我，哪怕是我站在他们的角度也不一定能做得更好。"
"真想替他们谢谢你。"
这不是娇情。我此时此刻仿佛有切肤之痛，想起了自己早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多年未见到他了。
"但是我的性格又的确是因家庭环境所造成。"
"作为朋友我也想说一句谢谢你。"
"所以我就只能尝试自己寻找合适的自我相处的方式方法，比如了解一下心理学。"
"以后愿你能够多对我说，"我抬眼睛看看他。"或者说，是由你自己写出来。"
"但愿如此！"
"朋友交往没时间限制。"
"想了解情绪是怎么形成的，如何控制一些情绪等等，诸如此类。"
"当适可而止。"我说，"精神病医生往往自身同样出现各种各样问题。"
我是从亲身体验出发来说这番话并作出判断。"是的。"蒋代雨点头回答。
"我认识一个鹿蹄草医院的心理医生名叫富文丰他就老出情况。"
具体事例我就不方便当面对年轻人例举，比如，嫖娼凑巧了相遇，医生的故作姿态，镇定自若。那确实是个偷香窃玉高手，关于他的离情萦怀，和戴假面的大喜过望，其实战战兢兢，生怕被老婆或公安抓了现场。又实在非去不可，借口当然是当今生存压力大，需要放松。其实我还认识贝特•福特研究所一个世界著名的心理学家爱密利亚小姐，是个女博士，比精神病还更精神病，神经质到脑袋瓜被门板夹过，动不动歇斯底里。她进入工作状态一本正经。她本人对此也承认。
我从爱密利亚博士想起"伤心咖啡馆"以及麦卡勒斯本人。我本不想继续提到爱密利亚。
"我俩经常讨论这方面，"我补充说。"其实（我感觉）她心理有巨大障碍。"
明明是在说鹿蹄草医院的医生，我所想到的却是贝特•福特研究所那个心理学家面孔。
"是因为接受了太多病人的倾吐，但自己又没有很好排解的原因吧。"
"多半是。用她先生麦克•欧菲尔德的话说，《离家如此之远》，'夜梦中，我从未曾远离家园。''现实中，却如此远走他乡。''只要熬过这漆黑的漫漫长夜，黎明的曙光就会到来。'天亮的时候，她仍然继续身在一场噩梦中。'这颗零落支离的心有谁能够治愈，到时候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成天接触疯子，生活也被搅得乱七八糟，晕头转向，本人不疯都困难。"
"她丈夫是那个著名的歌手？"
"当然不是。"我继续说，"所以你把心态放宽就好。为了这个目的没有必要过多地接触老佛洛依德、阿德勒、荣格、艾瑞克•弗洛姆、维克多•弗兰克这些人，不如啃下普鲁斯特。"
"这些……我应该也看不懂。"
无意中他加重了语气，出现种冷酷无情、延缓的断音。
"一句话，适可而止。以你自己开心为最佳。"
"其实，我所指的心理学不一定就是这些人的大部头著作。现代心理学是一门科学，都是用很多实验和数据来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应该不是因为什么，比较直接。心理学不一定能解释为什么，产生什么情绪。"
"那个太专业。会把你带进怪圈。反正你自己把握，比如说，你的爱情。如果算的话。"
"就拿我这次感情上出问题来说吧！"蒋代雨说，"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怎么回事。但是我不知道她是真的因为年龄问题才犹豫要不要和我在一起，还是因为继续爱着在宾夕法尼亚的那个人。这个原本看起来最不重要的问题突然间反而变得重要无比。假如这样，她怎么会委身于我，心甘情愿和我跑去紫金山深山老林，事先就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一个下午做爱三次，有一次她背靠树干。她拿手帮我掌控，我俩继续这样站着。打雨点也毫不在乎，反而，不再担心被凑巧经过的人撞见，变得全身心投入。我更是专门应付。还是因为我完事后，表现得我没有那么喜欢她。事实上我觉得自己肯定是喜欢她的，因为一天看不见她，或者一天不跟她聊天我就会一直想念她。但是我真正约她出来当面对着她的时候，比如，在紫金山树林中，在苏州太湖边民居，我又没有了那种喜欢的强烈冲动了。突然会搞丢，我意思是丢失。也许是失去。我本是连牵手的勇气都没有的男孩。累次后悔累次犯错，性欲又特别强烈。所以我不知道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出在她身上，是因为她当真在意年龄不是？其实我在面对我父母时，我都表达不出任何一点感情，有时候感到自己是不是太冷血。父母吵架我只会很反感。但是即使是我妈哭了，我也没有半点同情。"
"也许并非是你冷血。"
"我感觉到真这样子。"
"而是，你有点慌乱所以迷茫。"
次日，上午10点多，看到油轮正在进港，我送南京那小伙去坐船，他回学校。相信他，可能会鼓起勇气再次对女老师表白，也可能就当这件事已成为过往。"反正，紫金山树林是肯定不再去了。"他说。小马路边石砌断墙上有一排画着蒙克风格脸谱的土坛子，我福至心灵让蒋代雨猜里面可能装的什么东西。他猜了好几种。我神神秘秘地说："你怎么就没想起会是骨灰呢？"
"怎么可能啊！"蒋代雨神色慌乱。"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我想也不会。"我于是说。
我有些后悔，感觉这个玩笑太故弄玄虚。不好玩！
当蒋代雨排队走上盖雨棚渡桥的时候，我知道，这辈子只怕是与他再也不会见面了。
我车头想最后再看他一眼，不料，根本找不着人。蒋代雨已淹没在上船的拥挤人流当中了。
我和房东老程夫妇去海边拾牡蛎、佛手、海螺。从大马路去，那是站东极岛上可以看到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可惜上岛以来天气一直不好。老程告诉我不会有日出。我们半路上搭了一段路拖拉机。爬坡时，拖拉机开得慢，路上有个身穿纯白色太平鸟韩版春季夹克，头戴藏青色鹿晗布面鸭舌帽的三十岁出头男人挥手和我打了个招呼。我马上想起上午送走南京小伙蒋代雨回来，在距离"火把"旅馆不远爬陡坡时曾和这个人打招呼互问过好，当时有辆拉水的电瓶车过路我俩客气地闪身让开。不过，在岛上一片沉寂中，我听到油轮拉响汽笛，正缓缓地驶远，就算是到这时候船影还没有完全消失，毕竟被种失落感所笼罩。我只不过在跟白夹克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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